枕惊鸿
天外钟声沉沉，督示门生子弟寝息，蓝忘机从冷泉回来，携带一身寒意上榻，挥灭灯台，合眼不久又睁开。
叔父今日归来，他同兄长前去禀告彩衣镇水行渊一事，岐山随意推卸祸患，姑苏蓝氏却不可能，再繁难也须想法消解。藏书阁内古籍没有线索，便从镇上搜集的信息里重新推敲。叔父怒色下亦是忧虑，对此大略嘱咐过方向，准备亲自前往勘察。临行之际，忽特别向他提起魏婴。
巡夜初见、兰室论道，书阁监督……无意相逢的桩桩件件下来，他对魏婴此人已有认识，随意张扬，轻浮跳脱，春宫一案几乎厚颜无耻。而叔父的评价作为师长更严厉，“虽有天分”之句隐隐有所惋惜，大体还是认定秉性顽劣，不成体统，不宜为友。
他因为天分二字想起初见白墙上的短暂交锋，听到最末一句稍有怔愣，未曾回答，兄长已看过来，露出宽容的微笑。
这宽容的意味……蓝忘机静默盯着漆黑头顶，有什么心思呼之欲出，他强硬掐断，侧身闭上眼睛。
梦寐中又是一番境界。江南绵软的水波随着行船层层漾开，碧色里起伏动荡着一条纤瘦人影，面目破碎，偶尔聚合一眉半目也是浮光掠影，仿佛蜻蜓点水的撩拨。他坦诚受了这撩拨，肃然渴求每一分痕迹，渐渐在脑海里拼凑齐整张脸孔。
了悟般的熟悉感，正是他不自知期望的模样。轻轻启唇，就要读出那个名字，身边忽然响起人声:“蓝湛，你看什么呢？”
人面瞬间消散，他心里微微一沉，抿唇不语。
那人未以为意，闪到他身前，举手晃了晃，奇道:“蓝二公子，这边可没有水祟……有也没我好看，我站你旁边好半天，你也看我一眼？”
他强势地占据蓝忘机视线，蓝忘机想不看都不行，可是抬目看过这一眼，就再没能离开。他道:“魏婴。”忽而闻到手掌拂过的淡淡酒香，不禁蹙眉:“酒……”
魏无羡忙道:“这又不是云深不知处，也要禁酒？”
背手沉吟:“蓝二公子规矩真多……还是其实你想喝？不是我小器不给你买，你们家不是不能喝酒的嘛？”
他稳稳当当踩在船头方寸地，同蓝忘机一般高，自以为俱是男子并无嫌疑，凑到近前，口齿之间气息格外醇厚清甜。
蓝忘机唇线紧绷，退后一步，接着转身走向另一端。保持一段自认安全的距离，目光冷淡却不移开，端端直视这位负手临江的轻薄少年。
魏无羡笑吟吟:“躲什么！那边也没有！”
偌大一片湖泊，十几条细瘦小船随水流动，只乘两道身影，却还泾渭分明，对面相峙。竹蒿扔在一旁无人理会，似乎谁也没想要加快行程，就这样慢慢行近水祟聚集地，两岸民居渐无，热闹依稀。清澄水色化作深凝，碧沉沉一片压抑寂静。
魏无羡足尖挑起竹蒿勾在手心，哗啦啦一杆子下去，撩起一泼水花外顺带捞出大股水草般人发，底下还勾连拖坠着什么东西。他毫不惊慌，甚至有暇朝蓝忘机弯眼微笑，高声:“正事来了！”手腕猛然发力，竹竿韧性极佳，钓着那东西屈成半张弓。浓密黑发裹缠惨白头颅，一具扭曲骨骼甩出水面，零星小鱼小虾摔在船舷上噼啪跳响。
魏无羡乍然松手，随便如臂使指呛然脱鞘，雪白剑锋一掠而过，从瞬间断成两截的水祟里抽取精气迅速凝结一层艳丽红芒，吞吐不定，夺目慑人。他提剑在手，气定神闲地瞟了站到另一艘船上的蓝忘机一眼，剑身移动照耀，眼中刹那流转晶莹血色。
随手抖了个剑花，一眨眼，笑问:“好不好？”
避尘鞘中低沉瓮鸣，似有所应。紫衣少年意气风发地掠在湖面上方，蓝忘机微微仰首，胸中陌生情绪鼓荡。姑苏蓝氏家训不可妄言，区区一声回应被他放在心底反复拷问，直至明了心意，避无可避，他方才缓慢有力地咬字:“好。”
魏无羡像有些讶然，随即得意:“你终于说了句实话。”
真是春风满面，他归剑入鞘，翩然飘落蓝忘机身侧，道:“下一只留给你，也给我看看避尘的厉害啊？”
蓝忘机答应:“好。”
难得两人静好。
不过多久，他忽然有所预感，迟疑片刻，道:“魏婴——”
紫衣少年应声转来，仙剑已扛在肩头，口中不知何来噙着颗圆滚滚的金枇杷，含含糊糊招呼:“啊？”
蓝忘机蓦然睁开眼睛。
夜仍浓重，静室黑漆漆的沉静。殷红剑光，沉碧湖泊，秾艳原是梦。
彼处魏无羡正盘膝榻上，精神百倍又无聊赖地掰着一小块箔片挑灯花。焦黑油烬渐净，闪烁的火光壮大起来，他还没来及喜欢，也不晓得是被谁惦念，忽然低头打了个大喷嚏，受此惊扰，火苗摇摇摆摆缩回一缕幽蓝，熄灭了。
盯着灯捻中最后一星光亮冷却，他颓坐黑暗中，许久，跳起来捶墙:“江澄！是不是你！”
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睡意沉重的一声:“滚！”
魏无羡瘫倒枕头上，滚来滚去，辗转反侧。本来苦中作乐，岂料这点微末的乐子也不肯遂人愿。
谁在想他。脑子里列出一摆名姓，数羊似地排除出一声呵欠，不知不觉合上眼时，心中闪过一张冷若冰霜的脸。
“云深不知处禁酒。”
第二日，得知蓝老先生携门生下山除水祟，几个世家公子寻他山中游玩。七八少年一同出门，路过藏书阁时，他从下往上看了一眼，蓝忘机一人冷清独坐窗口，似乎恰好投下目光。
霎那对视间，魏无羡忆起昨夜梦中对方持剑凛冽又好看的姿态，棋逢敌手跃跃欲试，他挑起嘴角低头跟同伴嘀咕:“等着。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他。”
少年们絮絮笑语着远去，紫衣被簇拥淡出视线，花枝掩映的窗边，蓝忘机收回目光，重新提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