莳花

金鳞台下亦得好月色,只是白日往来兰陵花宴的游人教伙计忙碌没了兴味,抹布甩在聚了水泊也似月光的窗台,懒怠投去一眼。直到闭馆时辰,才殷勤搭回肩膀,陪起笑容请余下客人起身。

魏无羡是最后一个,等门口嘈杂流尽,勾着一壶酒漫步出了酒馆。街道上已无闲人,店铺门户紧闭,每家檐下都风格统一地挂上了两顶醺黄灯笼,教人把前路看得十分清楚。他漫无目的地跟着灯笼走,走过几条岔路,终于酒壶空了,脑子里才冒出几缕思绪。

兰陵左近的潭州,有一座莳花园。莳花园中莳花女,乃受诗情熏染所凝出的一缕精魂,外人去到那里,倘若吟得好诗,便有鲜花相赠,若是吟得差了,则会得花朵掷面。

他想得有趣,手掌不觉按上腰间,本拟出鞘的随便却是一段细腻竹管。魏无羡未曾怔愣,一瞬间挑眉笑出来,顺势抽出竹笛在手背上敲打两下。御剑而行固然潇洒快活,鬼道功法却也自有它的快捷方便。

到达潭州是半个时辰后,正巧撞上过路更夫,他兴致勃勃打听花圃所在,却不想自己半夜三更探访精怪在普通人看来如何不同寻常,更夫哆哆嗦嗦指个方向,趁他远望拌着脚掉头狂奔。

潭州不同兰陵,长街上并无灯火高照,待更夫拎着的一星光亮摇摇摆摆闪进小巷,开路的便只剩下轻明月色。

姑苏蓝氏大约会十分喜爱这种情趣,魏无羡动了动念头,想到蓝忘机那张生人勿近的脸孔,不觉弯起唇角,日间花宴上挑动的戾气竟然消散许多。只是一面举步向前,心中却清楚明白,彼此已不是可以携月同游的少年时。

今日宴会上,岂非人人都称呼对方一声“含光君”?

魏无羡负手而行。

莳花园中花卉繁多,气机清灵,与别处迥异,因此更夫虽然指点得模糊,他倒也没找差位置。白墙黛瓦,累累花枝,还未入内已见颜色精彩。魏无羡伸手去推两扇清漆小门,信口道:“一枝红杏出墙来。”

话音刚落,启开的门缝内嗖地飞出件东西砸在他脸上。

魏无羡定在当地,不能置信,只闻门内一个宛转女声认真解释:“那是紫薇。”清凉芬芳的花香沁入口鼻,夷陵老祖应声倒地。

莳花女大约看惯这幕场景,没有上前察看的意思,门扇在清风后缓缓关闭,将要合拢之际,外头响起人走来的脚步声,她回头瞥去一眼。

魏无羡很久没有好睡过,抵御不住催人入眠的莳花,一时沉醉在安稳清平的温柔乡里,忘形地松懈了筋骨。如此神魂颠倒,只因那花香里丁点妖气也无,初时的甜腻过去,另一种冷淡气味拥来,仿佛檀木香,格外教人踏实——竟至于他醒来后惘然若失。

魏无羡仔细端详手中花枝,半晌,不得要领地揣进胸前衣襟。打着见机行事的主意闭上嘴,推开园门。

入目热闹得很,浓淡皆是妩媚,深浅看不过来,一百棵花树便有一百种绰约。正前方设一座石亭,旁边有道窄小的水沟蜿蜒流淌,悬着泥土残花,粼粼月色。莳花人早无踪迹,得他昔年栽培的一朵精怪多少年守护花园如故。

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魏无羡琢磨片刻,却吐不出口,用力清了清喉咙:“咳。”

“年少从我追游,晚凉幽径,绕张园森木。共倒金荷,家万里,家万里……难得尊前相属。老子平生,江南江北,最爱临风笛——”他声音渐落,忽然一笑,又大声道,“孙郎微笑,不知今夕何夕。”

话毕倏地闪身,一段花枝擦过脸颊摔落,清风裹着粉纱嗔忿忿地刮过去,魏无羡心中大叫可惜,好容易挣出一声“莳花姐姐”,眼前一黑,又挺下了。

这回昏倒不久,魏无羡在园门前坐起时发现自己仍然被尽量妥善地安置,发了会呆,着实摸不着头脑。他真想问问莳花女,不过掂量过自己那点风雅,觉得还是另辟蹊径。

魏无羡拍拍身上尘屑,往花圃走去。
一盏茶后,他躺回来。

重复不知许多次,莳花女恨道:“你这个人!”她一出声便泄露方位,魏无羡侧身捕到惊鸿一瞥,心中立时为那番容色喝彩。

莳花女从未见过如此无聊轻浮之人,却是十分生气。

啪嗒轻响,一只雪白花苞从魏无羡头顶打了下来。他接在手心,心道:嗯?仿佛回应他心中疑问,花朵接二连三砸落,力度还不温柔,仿佛裹了少女发了狠的拳头。花雨越来越急,魏无羡笑容满面唉声叹气,连连后退,将那点疑惑抛到九霄云外。直至夜风吹来花盏破碎,满空秾艳飘红,他定住脚跟,手指抚动陈情,才含笑问:“对不起对不起——请问姐姐,可瞧见我同伴?”

莳花女隐入花丛,冷冷淡淡回应:“你有眼睛,为何不自己去看?”

魏无羡转过头,自然空无一物。

次日,魏无羡回到兰陵。

酒楼大门敞开,伙计见着客人涌出一腔崭新的真诚热情。时辰尚早,魏无羡上楼拣了近阑干的位置,倚住红漆美人靠慢慢喝酒。街道上没有新鲜事,各自洒扫门前的小仆,钻进茶馆的落魄中年,拎着糕点袅袅娜娜回家的少女。忽然他眼睛一亮,长街尽头走来一个白衣人。

那人背负古琴,系一条雪白抹额,行动间目不斜视,神情有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冷淡严肃,好像刚从雪堆里走出来似的,瞧一眼便冻煞人。

然而即便如此,停下对这名年轻男子行注目礼的人越来越多。

魏无羡情不自禁笑出来,摸了摸怀中莳花,已经失去效用,是一枝普通的芍药了,此刻无害地清艳烂漫着。将花枝捻在指尖,他心头鼓噪地静静等待,直到白衣人走过楼下,扬手刺了下去。

看着那张抬起的面孔,魏无羡笑吟吟地道:“蓝湛——啊,不,是含光君。这么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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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深不知处。

藏书阁。

伴随平稳脚步声,楼梯口出现一名白衣抹额的少年,瞧着斯文秀雅,上来便奔书架而去,二话不说抽出本大部头抱向窗边。

书名《灵机》,仿佛是部深奥典籍,打开后才知究竟,绘图注解精彩纷呈,原来是本暗藏玄机的精灵异志。少年闲暇难得,一时半刻也未肯浪费,刷刷翻动至上回留下的书签,略作品味,瞟向新的一篇。

莳花女。
潭州有花圃,花圃有女。月下吟诗,诗佳,赠以莳花一朵,三年不萎,芳香长存。若诗不佳,或吟有错,女忽出,持花掷人脸,后而隐。

“风雅。”少年叩纸赞叹,翻过页见到一副图画,执笔人功力未必精深,未曾描绘莳花女一分美貌,倒令穹顶明月喧宾夺主,圆满明亮,映照少女听闻佳句抿起的一丝微笑。少年起先皱眉,一番思索,忽觉伤感。

正待翻去下一篇,窗口灌进一阵旋风,刮得书页哗哗作响,他不免起身去关上,回来时书已翻过好几页,还吹掉了一件东西。

俯下身,那是一段被书页压得平整光滑的花枝。好像芍药,不知保存了多少岁月,芳香仍存。随它落出的还有一张纸条,少年拾起来,发现上面写着两行小字,端方清正,是他无数次临摹过的含光君的字迹。

婴素恣意,为览颜色,每错吟句,引莳女掷面。女嗔,摇落花如雨,婴漫笑其间,与东风比立。记当时月下,绚烂绰约,如锦如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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